鏤雕的木門推開，撲面而來是一陣異香，淡而幽，不知不覺便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了肌膚與血液中。

隔著一排珠簾與帳幔，隱約能看出來後頭有人影，身姿曼妙而窈窕。

雪絡用手撥開了眼前屏障，四面掛著明亮的宮燈，光線叫人頭暈目眩，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些女子。

焚香、煮茗、撫琴、梳妝……姿態各異，神態也各不相同，或蹙眉或淺笑或閉目或顧盼，惟妙惟肖栩栩如生。

她與傅遙一同出現，這十幾個女子卻像渾然不知，動作也不停，依舊自顧自地沈浸於自己的世界中。

雪絡往後退了一步，手心裏滑膩一片，原是出了冷汗，她拽了傅遙的衣袖，目光一刻都沒離開過那些女子。

“這是……什麽？”

傅遙淺淺地笑笑，像是知道她此即有些害怕似的上前攬住了她肩膀，“這是我的十八房妾室。”

雪絡呼吸滯了滯，只覺得自背後直直竄起了一股子冷氣，假若她是笑璋，恐怕尾巴都已經炸開了……這些女子仿佛悉數是活著的，簡直是鬼斧神工……

“看見沒有，她們每個都像你……”

傅遙的聲音繞在她耳邊，雪絡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。

她們都已經死了。

她知道。

這十八個看似明艷的女子，實則皆為人偶。沒有脈搏，沒有了血液流動，沒有了體溫，沒有了一絲一毫生氣……

雪絡想起來了，方才一路走來，她覺得缺失的東西究竟是什麽。

生氣。

池中無魚，樹上無鳥，哪怕是一只蟲子她都不曾瞧見，整個宅院中，竟沒有一樣活物……

“這到底是哪兒？”雪絡掙開傅遙，退到了門邊，大門不知何時已經被關上，她努力讓自己表現的沒有那麽慌亂，“你要將我變得與她們一樣麽？”

她問完了這句話，陡然之間身子一軟，意識有些渙散了，看見傅遙對著她動了動嘴唇，沒等到她聽清他與她說了什麽，就已經昏睡了過去……

“我若不這樣做，你就會離開我了……”傅遙將她抱起來，如是說道。

*********

雨還在下。

整日滴滴答答個不停，叫人覺得心煩而焦躁。雪絡被雨聲弄醒了，睜開眼，看見的還是東南角上那道裂開的縫。

“為什麽要殺了她們？”她嗓子幹澀，啞著聲音問出這樣一句話來。

傅遙不語，手掌一翻，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把銀的指刀，鋒芒閃過，刀刃極薄，輕輕劃過皮膚就是一道傷口。

“你難道忘了，你傅家本是世代行醫濟世……”

“那都是過去的事了。”他冷言道。

刀鋒抵在了雪絡耳後。

“傅遙，你同我說實話。阿離是病死的，對不對？”

她感覺到傅遙的手明顯抖動了一下，心知自己這下猜對了，於是接著說了下去，“你家男丁世代活不過三十歲，此奇癥你沒有法子醫；阿離嫁給你，卻不知後來染上了什麽頑疾，你依舊束手無策，最後香消玉殞。”

“你恨死了自己，也恨死了傅家一脈相承的醫術。你覺得這些都沒用，所以才想了法子，將那十八個女子制成了傀儡，制成了人偶，叫她們永生永世地留在這裏……你想有朝一日，也用這個法子，將阿離留在你身邊……”

傅遙手指夾著的銀指刀調整了一下角度，“這樣聰明，不愧是我的阿離……”

“只是傅遙。你可想過？若此生真的讓你重遇阿離，可她已經喜歡上了另一個人，她想要白首偕老的人再不是你……你也要這樣強留她麽”

雪絡面色不改、若無其事，像是已經忘了指刀離她頸下動脈不過一厘,她知道，現在不能讓傅遙失控，只能循循善誘平心靜氣地勸他。

“你自以為自己深愛阿離，可我覺得，愛本應當是樁叫人覺得快活的事情。你覺得這樣做，阿離會開心麽？若她並不開心，這還算得上是愛麽？”

“與我在一起，難道你不快活嗎？”傅遙將指刀的刀背順著她下巴滾了一圈，“還是，你喜歡了別人？”

雪絡被他反將一軍，一時有些懵了。

她是喜歡了別人，只是這一回，依舊不太快活……

她總不能與傅遙實話實說“是啊，如今我喜歡的不是你，我不想再同你在一起了，我喜歡上了先前將你打得散架了的那個神仙”，否則恐怕他下一刻就要給她放血了……

她看了看重新掛回了身上的長命鎖與紅的有些刺眼的嫁衣，想起重華要與南海龍女成婚的那一回……

就這件事情上來說，他們也算是扯平了……

“我答應你不會逃走，我如今也沒有地方可去……”

“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。”刀背點在了她花瓣一樣粉色的唇上，“同我在一起，你不開心？還是你喜歡了別人？”他動作溫柔，說話的語氣還有點撒嬌的意味，眼神卻死死盯住了她，雪絡自他雙眼中分明看見了瘋狂與絕望。

這與先前鸞鳥清歌看她的眼神不同，清歌是恨她的，而傅遙眼中卻盛滿了愛意；這與琴無心要將魏子游留在身邊的決然也不同，琴無心是要魏子游生，而傅遙，卻是要她死……

“同你在一起……我很開心……”

這無疑是個讓傅遙滿意的答覆，翩翩公子優雅地將指刀自她唇上移開，“這就行了，阿離。”他理了理她前額的發，放低了聲音，“放心吧，我不會弄疼你的……”

刀刃重新放回了她耳後，雪絡看著墻壁上縫隙的裂口，能望到細的如同一根線一般的天空。興許，她從今往後再也看不見這屋頂之上的青天了，其實換個角度想一想，這與她離開重華的初衷相吻合，她應當覺得歡喜。

雪絡這樣想著，竟也真的笑了出來。

“嘩啦！”極響的一道雷聲，像是要將天地都劈開。屋子被閃電照亮了，瞬間又黯淡了下來。

“啪！”

這一次不是雷聲，而是脆弱的門板。

雪絡循聲去看門口的時候，恰巧又是一道閃電劈下來，這時她就看見門口有個站著的人影，無聲無息地憑空出現在那裏，背景被電閃弄得一片白光，更是駭人，她差點就要以為是什麽鬼魅妖邪。

等到四周圍重新暗了下來，她才看清楚，這人居然是不知道怎麽找來的重華。

重華打量了一番傅遙，又見他同雪絡穿著一整套的喜服，本就陰沈的面色愈發難看了。

傅遙頗不以為意，“沒想到竟有人能破我的陣法。”

“大膽妖孽，非但害人性命還攝人精魂，我已向仙帝稟明了此事。”重華看看自己淋濕了的衣裳，又擡頭往天上看了看，“仙帝已派了雷神前來擊殺你。”

此言一出，當即又是一陣陣的電閃雷鳴，轟鳴聲中，有什麽砸中了屋宇，屋檐上的瓦片劈裏啪啦地碎裂開，然後爭先恐後地砸了下來。這動靜，幾乎趕得上年關的時候一村子的人守歲放炮仗。

傅遙笑了笑，覺得有趣，此人非但破了他布下的陣，還抽空回了一下天界，本事不小。他化作先前的白骨模樣，瞬間鉆進了地底不見了。

重華見狀狐疑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，剛想要近雪絡的身時，發現腳邊伸出了白森森的一只手骨。他退了一步，用飛仙劍去斬，原本伸出來的手又不見了。

如此反覆數次，重華終於領會了傅遙的意圖——不想叫他靠近雪絡。

“我與我的娘子生當同衾，死亦同穴。你這外人管什麽閑事？”

天界的重華仙君聽了傅遙的挑釁愈發不爽，決定先將這人徹底收拾服帖。

雷聲還在繼續，地開始搖晃，原先平穩地擺在桌上的東西紛紛往下掉。屋頂上裂開了一個窟窿，灰塵彌漫開，又因為雨水的關系被全部吸附，倒也不覺得嗆人。四面的圍墻不規則地裂開，露出了裏面的磚，似乎馬上就要傾頹倒下、支離破碎。

雪絡頭頂上方的橫梁連帶著屋子裏主要承重的柱子被劈了一下，年代久遠的木頭吱紮作響，像是要散架，只是那邊兩個人正打得高興，誰也沒註意到她興許馬上就要被那橫梁將臉給砸平了。她看了看胸前的長命鎖，不死心，又試著掙紮了一下，但是身體依舊沒有半點反應，她覺得自己現在十成十像個癱瘓了的病人。

連接著橫梁的那一段木頭終於不堪重負，雪絡看著它一點點地斷裂，最終隨著屋頂一起塌下來。她腦子飛快地轉了轉，大聲喊道，“傅遙！救我！”

她不能讓重華分心，所以她喊了傅遙的名字。這算不得光明磊落，但若是能幫得到重華的，她都會去做，不論是好的壞的。就算此生有人指著鼻子罵她卑鄙無恥、詭計多端，哪怕是重華這樣說她，她都願意受。

只是這聲“傅遙”一出口，雪絡馬上後悔了。

她這才想起來傅遙巴不得她與他一起死了，做一對長眠地下的鬼鴛鴦。

她方才聽他說了，“死亦同穴”，這人哪裏會來救自己呢？

半腐朽了的木材傾塌的快，下落的也快。墻傾楫摧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情，眼見頭頂上砸下來的東西離自己越來越近，雪絡只能聽天由命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。

“轟！”有什麽東西沈重地倒在了地上，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傳來。

雪絡慢慢掙開眼睛，卻見到傅遙撐在她上方，替她擋了那根本來要落到她身上的柱子。

傅遙皺了眉偏頭嘔出一口血來，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跡，“你沒事吧？”

雪絡有幾分出神，他幾時又重新變回人形的？怕她害怕才變重新回來的麽？她說不出話來，動了動唇，發現喉嚨幹澀的發疼。

沒了承重的屋宇脆弱得不堪一擊，整個屋頂搖搖欲墜。

傅遙背上還頂著那根巨大的柱子，壓得他死死的，痛的發慌。縱使如此，他還是騰了一只手出來安撫似的碰碰雪絡面頰。

“你該待你身邊的人好些的。”傅遙這樣說道，“因為你永遠不知道，為了再見你一面，他要花多少力氣，付出怎樣的代價。”

他吃力地動了動湊近了她，想要最後親一親她，望著她翠色的眸子，最終卻還是笑著輕聲說了一句，“罷了。”

話音剛落，便又聽見雷神降下一道天雷，正中了屋宇一邊的圍墻。

“快走！”

雪絡只聽見重華這樣喊，然後就感到他扣住了自己的腕子將自己拽離了傅遙，一躍而出，逃出了那一片轟塌的斷壁殘垣。

原先掛著的純金鎖片不知何時鏈子竟斷了，自她胸前脫離，與傅遙一起被埋在了垮塌的廢墟中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我估計大家都忘了鸞鳥清歌是哪位了TAT，願意的話就回第11章看看吧

另外關於這幾張的靈感是很久之前看過一個懸疑短篇，就叫《傀儡妻》~有興趣自行百度喲~MUA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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